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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丘的故事
这是尤兰岛许多沙丘上的一个故事,不过它不是在那里开始的,唉,是在遥远的、南方 的西班牙发生的。 海是国与国之间的公路——请你想象你已经到了那里,到了西班牙吧!那儿是温暖的, 那儿是美丽的;那儿火红的石榴花在浓密的月桂树之间开着。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, 吹到橙子园里,吹到摩尔人的有金色圆顶和彩色墙壁的辉煌的大殿上(注:指清真寺,因为 非洲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在第8世纪曾经征服过西班牙。)。孩子们举着蜡烛和平荡的旗 帜,在街道上游行;高阔的青天在他们的头上闪着明亮的星星。处处升起一起歌声和响板声 ,年轻的男女在槐花盛开的槐树下跳舞,而乞丐则坐在雕花的大理石上吃着水汪汪的西瓜, 然后在昏睡中把日子打发过去。这一切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!日子就是这样地过去了…… 是的,一对新婚夫妇就是这样;此外,他们享受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:健康和愉快的心 情、财富和尊荣。 “我们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!”他们的心的深处这样说。不过他们的幸福还可以再前进 一步,而这也是可能的,只要上帝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——在精神和外貌上像他们的一个孩 子。 他们将会以最大的愉快来迎接这个幸福的孩子,用最大的关怀和爱来抚养他;他将能享 受到一个有声望、有财富的家族所能供给的一切好处。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,像一个节日。 “生活像一件充满了爱的、大得不可想象的礼物!”年轻的妻子说,“圆满的幸福只有 在死后的生活中才能不断地发展!我不理解这种思想。” “这无疑地也是人类的一种狂妄的表现!”丈夫说。“有人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样永恒 地活下去——这种思想,归根结底,是一种自大狂。这也就是那条蛇(注:据希伯来人的神 话,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天国里过着快乐的生活。因为受了蛇的教唆,夏娃和亚当吃了 知识之果,以为这样就可以跟神一样聪明。结果两人都被上帝驱出了天国。见《圣经·旧约 全书·创世纪》第三章。)——谎骗的祖宗——说的话!” “你对于死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怀疑的吧?”年轻的妻子说。看样子,在她光明的思想 领域中,现在第一次起来了一个阴影。 “牧师们说过,只有信心能保证死后的生活!”年轻人回答说。“不过在我的幸福之中 ,我觉得,同时也认识到,如果我们还要求有死后的生活——永恒的幸福——那么我们就未 免太大胆,太狂妄了。我们在此生中所得到的东西还少么?我们对于此生应当、而且必须感 到满意。” “是的,我们得到了许多东西,”年轻的妻子说。“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说来,此生 不是一个很艰苦的考验吗?多少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,不就是专门为了得到穷困、羞辱、疾 病和不幸么?不,如果此生以后再没有生活,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,上 天也就太不公正了。” “街上的那个乞丐有他自己的快乐,他的快乐对他说来,并不亚于住在华丽的皇宫里的 国王,”年轻的丈夫说,“难道你觉得那劳苦的牲口,天天挨打挨饿,一直累到死,它能够 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痛苦么?难道它也会要求一个未来的生活,也会说上帝的安排不公平,没 有把它列入高等动物之中吗?” “基督说过,天国里有许多房间,”年轻的妻子回答说。“天国是没有边际的,上帝的 爱也是没有边际的!哑巴动物也是一种生物呀!我相信,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忘记:每个生命 都会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、适宜于自己的一份幸福。” “不过我觉得,这世界已经足够使我感到满意了!”丈夫说。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,拥 抱着他美丽的、温存的妻子。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。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 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。音乐声和响板声从街上起来;星星在上面照着。一对充满了爱情 的眼睛——他的妻子的眼睛——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,在凝视着他。 “这样的一忽间,”他说,“使得生命的出世、生命的享受和它的灭亡都有价值。”于 是他就微笑起来。妻子举起手,作出一个温和的责备的姿势。那阵阴影又不见了;他们是太 幸福了。 一切都似乎是为他们而安排的,使他们能享受荣誉、幸福和快乐。后来生活有了一点变 动,但这只不过是地点的变动罢了,丝毫也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乐。年轻人被国 王派到俄罗斯的宫廷去当大使。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位,与他的出身和学问都相称。他有巨大 的资财,他的妻子更带来了与他同样多的财富,因为她是一个富有的、有地位的商人的女儿 。这一年,这位商人恰巧有一条最大最美的船要开到斯德哥尔摩去;这条船将要把这对亲爱 的年轻人——女儿和女婿——送到圣彼得堡去。船上布置得非常华丽——脚下踏的是柔软的 地毯,四周是丝织物和奢侈品。 每个丹麦人都会唱一支很古老的战歌,叫做《英国的王子》。王子也是乘着一条华丽的 船:它的锚镶着赤金,每根缆索里夹着生丝。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开出的船的时候,你一 定也会想到那条船,因为那条船同样豪华,也充满了同样的离愁别绪: 愿上帝祝福我们在快乐中团聚。 顺风轻快地从西班牙的海岸吹过来,别离只不过是暂时的事情,因为几个星期以后,他 们就会到达目的地。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,风就停了。海是平静而光滑的,水在发 出亮光,天上的星星也在发出亮光。华贵的船舱里每晚都充满了宴乐的气氛。 最后,旅人们开始盼望有风吹来,盼望有一股清凉的顺风。但是风却没有吹来。当它吹 起来的时候,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吹。许多星期这样过去了,甚至两个月也过去了。最后,好 风算是吹起来了,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。他们是在苏格兰和尤兰之间航行着。正如在《英国 的王子》那支古老的歌中说的一样,风越吹越大: 它吹起一阵暴风雨,云块非常阴暗, 陆地和隐蔽处所都无法找到, 于是他们只好抛出他们的锚, 但是风向西吹,直吹到丹麦的海岸。 从此以后,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。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坐上了丹麦的王位;他那时还是 一个年轻人。从那时起,有许多事情发生了,有许多东西改变了,或者已经改变过了。海和 沼泽地变成了茂盛的草原;荒地变成了耕地。在西尤兰的那些茅屋的掩蔽下,苹果树和玫瑰 花生出来了。自然,你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,因为它们为了避免刺骨的东西,都藏起来了。 在这个地方人们很可能以为回到了远古时代里去——比克利斯蒂安七世统治的时代还要 远。现在的尤兰仍然和那时一样,它深黄色的荒地,它的古冢,它的海市蜃楼和它的一些交 叉的、多沙的、高低不平的道路,向天际展开去。朝西走,许多河流向海湾流去,扩展成为 沼泽地和草原。环绕着它们的一起沙丘,像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一样,耸立在海的周围 ,只有那些粘土形成的高高的海岸线才把它们切断。浪涛每年在这儿咬去几口,使得那些悬 崖绝壁下塌,好像被地震摇撼过一次似的。它现在是这样;在许多年以前,当那幸福的一对 乘着华丽的船在它沿岸航行的时候,它也是这样。 那是9月的最后的一天——一个星期天,一个阳光很好的一天。教堂的钟声,像一连串 音乐似地,向尼松湾沿岸飘来。这儿所有的教堂全像整齐的巨石,而每一个教堂就是一个石 块。西海可以在它们上面滚过来,但它们仍然可以屹立不动。这些教堂大多数都没有尖塔; 钟总是悬在空中的两根横木之间。礼拜做完以后,信徒们就走出上帝的屋子,到教堂的墓地 里去。在那个时候,正像现在一样,一棵树,一个灌木林也没有。这儿没有人种过一株花; 坟墓上也没有人放过一个花圈。粗陋的土丘就说明是埋葬死人的处所。整个墓地上只有被风 吹得零乱的荒草。各处偶尔有一个纪念物从墓里露出来:它是一块半朽的木头,曾经做成一 个类似棺材的东西。这块木头是从西部的森林——大海——里运来的。大海为这些沿岸的居 民生长出大梁和板子,把它们像柴火一样漂到岸上来;风和浪涛很快就腐蚀掉这些木块。一 个小孩子的墓上就有这样一个木块;从教堂里走出的女人中有一位就向它走去。她站着不动 ,呆呆地望着这块半朽的纪念物。不一会儿,她的丈夫也来了。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讲。他挽 着她的手,离开这座坟墓,一同走过那深黄色的荒地,走过沼泽地,走过那些沙丘。他们沉 默地走了很久。 “今天牧师的讲道很不错,”丈夫说。“如果我们没有上帝,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。” “是的,”妻子回答说。“他给我们快乐,也给我们悲愁,而他是有这种权利给我们的 !到明天,我们亲爱的孩子就有五周岁了——如果上帝准许我们保留住他的话。” “不要这样苦痛吧,那不会有什么好处的,”丈夫说,“他现在一切都好!他现在所在 的地方,正是我们希望去的地方。”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,只是继续向前走,回到他们在沙丘之间的屋子里去。忽然间 ,在一个沙丘旁,在一个没有海水挡住的流沙的地带,升起了一股浓烟。这是一阵吹进沙丘 的狂风,向空中卷起了许多细沙。接着又扫过来另一阵风,它使挂在绳子上的鱼乱打着屋子 的墙。于是一切又变得沉寂,太阳射出炽热的光。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子里去,立刻换下星期日穿的整齐的衣服,然后他们急忙向那沙丘走 去。这些沙丘像忽然停止了波动的浪涛。海草的淡蓝色的梗子和沙草把白沙染成种种颜色。 有好几个邻居来一同把许多船只拖到沙上更高的地方。风吹得更厉害。天气冷得刺骨;当他 们再回到沙丘间来的时候,沙和小尖石子向他们的脸上打来。浪涛卷漂白色的泡沫,而风却 把浪头截断,使泡沫向四周飞溅。 黑夜到来了。空中充满了一种时刻在扩大的呼啸。它哀鸣着,号叫着,好像一群失望的 精灵要淹没一切浪涛的声音——虽然渔人的茅屋就紧贴在近旁。沙子在窗玻璃上敲打。忽然 ,一股暴风袭来,把整个房子都撼动了。天是黑的,但是到半夜的时候,月亮就要升起来了。 空中很晴朗,但是风暴仍然来势汹汹,扫着这深沉的大海。渔人们早已上床了,但在这 样的天气中,要合上眼睛是不可能的。不一会儿,他们就听到有人在窗子上敲。门打开了, 一个声音说: “有一条大船在最远的那个沙滩上搁浅了!” 渔人们立刻跳下床来,穿好衣服。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。月光亮得足够使人看见东西——只要他们能在风沙中睁开眼睛。风 真是够猛烈的;人们简直可以被它刮起来。人们得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在阵风的间歇间爬过那 些沙丘。咸味的浪花像羽毛似地从海里向空中飞舞,而海里的波涛则像喧闹的瀑布似地向海 滩上冲击。只有富有经验的眼睛才能看出海面上的那只船。这是一只漂亮的二桅船。巨浪把 它簸出了平时航道的半海里以外,把它送到一个沙滩上去。它在向陆地行驶,但马上又撞着 第二个沙滩,搁了浅,不能移动。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。海水非常狂暴,打着船身,扫着甲 板。岸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痛苦的叫声,临死时的呼喊。人们可以看到船员们的忙碌而无益的 努力。这时有一股巨浪袭来;它像一块毁灭性的石头,向牙樯打去,接着就把它折断,于是 船尾就高高地翘在水上。两个人同时跳进海里,不见了——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。一股 巨浪向沙丘滚来,把一个尸体卷到岸上。这是一个女人,看样子已经死了;不过有几个妇女 翻动她时觉得她还有生命的气息,因此就把她抬过沙丘,送到一个渔人的屋子里去。她是多 么美丽啊!她一定是一个高贵的妇人。 大家把她放在一张简陋的床上,上面连一寸被单都没有,只有一条足够裹着她的身躯的 毛毯。这已经很温暖了。 生命又回到她身上来了,但是她在发烧;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也不知道自 己现在在什么地方。这样倒也很好,因为她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。正如《英国 的王子》中的那支歌一样,这条船也是: 这情景真使人感到悲哀, 这条船全部都成了碎片。 船的某些残骸和碎脾气到岸上来;她算是它们中间唯一的生物。风仍然在岸上呼啸。她 休息了不到几分钟就开始痛苦地叫喊起来。她睁开一对美丽的眼睛,讲了几句话——但是谁 也无法听懂。 作为她所受的苦痛和悲哀的报偿,现在她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——一个应该在豪华 的公馆里、睡在绸帐子围着的华美的床上的婴儿。他应该到欢乐中去,到拥有世界上一切美 好东西的生活中去。但是上帝却叫他生在一个卑微的角落里;他甚至于还没有得到母亲的一 吻。 渔人的妻子把孩子放到他母亲的怀里。他躺在一颗停止了搏动的心上,因为她已经死了 。这孩子本来应该在幸福和豪华中长大的;但是却来到了这个被海水冲洗着的、位置在沙丘 之间的人世,分担着穷人的命运和艰难的日子。 这时我们不禁又要记起那支古老的歌: 眼泪在王子的脸上滚滚地流, 我来到波乌堡,愿上帝保佑! 但现在我来得恰好不是时候; 假如我来到布格老爷的领地, 我就不会为男子或骑士所欺。 船搁浅的地方是在尼松湾南边,在布格老爷曾经宣称为自己的领地的那个海滩上。据传 说,沿岸的居民常常对遭难船上的人做出坏事,不过这样艰难和黑暗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。 遭难的人现在可以得到温暖、同情和帮助,我们的这个时代也应该有这种高尚的行为。这位 垂死的母亲和不幸的孩子,不管“风把他们吹到什么地方”,总会得到保护和救助的。不过 ,在任何别的地方,他们不会得到比在这渔妇的家里更热诚的照顾。这个渔妇昨天还带着一 颗沉重的心,站在埋葬着她儿子的墓旁。如果上帝把这孩子留给她的话,那么他现在就应该 有五岁了。 谁也不知道这位死去的少妇是谁,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。那只破船的残骸和碎片在这点 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。 在西班牙的那个豪富之家,一直没有收到关于他们女儿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。这两个人 没有到达他们的目的地;过去几星期一直起着猛烈的风暴。大家等了好几个月:“沉入海里 ——全部牺牲。”他们知道这一点。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边,在渔人的茅屋里,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。 当上天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,第三个人也可以吃到一点。海所能供给饥饿的人吃的鱼 并不是只有一碗。这孩子有了一个名字:雨尔根。 “他一定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,”人们说,“他长得那么黑!” “他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!(注: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较热的南欧,皮 肤较一般北欧人黑。)”牧师说。 不过,对那个渔妇说来,这三个民族都是一样的。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礼,已经 够使她高兴了。孩子长得很好。他的贵族的血液是温暖的;家常的饮食把他养成为一个强壮 的人。他在这个卑微的茅屋里长得很快。西岸的人所讲的丹麦方言成了他的语言。西班牙土 地上一棵石榴树的种子,成了西尤兰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。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这样 !他整个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个家里。他将会体验到寒冷和饥饿,体验到那些卑微的人们 的不幸和痛苦,但是他也会尝到穷人们的快乐。 童年时代对任何人都有它快乐的一面;这个阶段的记忆永远会在生活中发出光辉。他的 童年该是充满了多少快乐和玩耍啊!许多英里长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东西:卵石砌成 的一起图案——像珊瑚一样红,像琥珀一样黄,像鸟蛋一样白,五光十色,由海水送来,又 由海水磨光。还有漂白了的鱼骨,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,白色的、发光的、在石头之间飘动 着的、像布条般的海草——这一切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愉快和娱乐。潜藏在这孩子身上的非 凡的才智,现在都活跃起来了。他能记住的故事和诗歌真是不少!他的手脚也非常灵巧:他 可以用石子和贝壳砌成完整的图画和船;他用这些东西来装饰房间。他的养母说,他可以把 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绘出来,虽然他的年纪还是那么小!他的声音很悦耳;他的 嘴一动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歌调。他的心里张着许多琴弦:如果他生在别的地方、而不是生 在北湾旁一个渔人家的话,这些歌调可能流传到整个世界。 有一天,另外一条船在这儿遇了难。一个装着许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来了。有 人取出几根,放在菜罐里,因为人们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;另外有些则被扔在沙上,枯萎 了。它们没有完成它们的任务,没有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美丽的色彩开放出来。雨尔根的命运 会比这好一些吗?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结了,但是他的还不过是刚开始。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从来没有想到日子过得多么孤独和单调,因为他们要玩的东西、要听 的东西和要看的东西是那么多。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书。它每天翻开新的一页:一忽儿平静 ,一忽儿涨潮,一忽儿清凉,一忽儿狂暴,它的顶点是船只的遇难。做礼拜是欢乐拜访的场 合。不过,在渔人的家里,有一种拜访是特别受欢迎的。这种拜访一年只有两次:那就是雨 尔根养母的弟弟的拜访。他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,是一个养鳝鱼的人。他来时总是 坐着一辆涂了红漆的马车,里面装满了鳝鱼。车子像一只箱子似地锁得很紧;它上面绘满了 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。它是由两骑暗褐色的马拉着的。雨尔根有权来赶着它们。 这个养鳝鱼的人是一个滑稽的人物,一个愉快的客人。他总是带来一点儿烧酒。每个人 可以喝到一杯——如果酒杯不够的话,可以喝到一茶杯。雨尔根年纪虽小,也能喝到一丁点 儿,为的是要帮助消化那肥美的鳝鱼——这位养鳝鱼的人老是喜欢讲这套理论。当听的人笑 起来的时候,他马上又对同样的听众再讲一次。——喜欢扯淡的人总是这样的!雨尔根长大 了以后,以及成年时期,常常喜欢引用养鳝鱼人的故事的许多句子和说法。我们也不妨听听: 湖里的鳝鱼走出家门。鳝鱼妈妈的女儿要求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,所以妈妈对她们说 :“不要跑得太远!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来了,把你们统统都捉去!”但是她们走得 太远。在八个女儿之中,只有三个回到鳝鱼妈妈身边来。她们哭诉着说:“我们并没有离家 门走多远,那个可恶的叉鳝鱼的人马上就来了,把我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!”……“她们 会回来的,”鳝鱼妈妈说。“不会!”女儿们说,“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,把她们切成两半 ,烤熟了。”……“她们会回来的!”鳝鱼妈妈说。“不会的,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!”……… “她们会回来的!”鳝鱼妈妈说。“不过他吃了她们以后还喝了烧酒,”女儿们说。“噢 !噢!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回来了!”鳝鱼妈妈号叫一声,“烧酒把她们埋葬了!” “因此吃了鳝鱼后喝几口烧酒总是对的!”养鳝鱼的人说。 这个故事是一根光辉的牵线,贯串着雨尔根整个的一生。他也想走出大门,“到海上去 走一下”,这也就是说,乘船去看看世界。他的养母,像鳝鱼妈妈一样,曾经说过:“坏人 可多啦——全是叉鳝鱼的人!”不过他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走走;而他也就走了。四天愉 快的日子——这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——在他面前展开了;整个尤兰的美、内地的快 乐和阳光,都要在这几天集中地表现出来;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——虽然是一个出丧的宴会。 一个富有的渔家亲戚去世了,这位亲戚住在内地,“向东,略为偏北”,正如俗话所说 的。养父养母都要到那儿去;雨尔根也要跟着去。他们从沙丘走过荒地和沼泽地,来到绿色 的草原。这儿流着斯加龙河——河里有许多鳝鱼、鳝鱼妈妈和那些被坏人捉去、砍成几段的 女儿。不过人类对自己同胞的行为比这也好不了多少。那只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骑士布格爵 士不就是被坏人谋害了的么?而他自己,虽然人们总说他好,不也是想杀掉那位为他建筑有 厚墙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筑师么?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现在就正站在这儿;斯加龙河也从这 儿流到尼松湾里去。 护堤墙现在还存留着;红色崩颓的碎砖散在四周。在这块地方,骑士布格在建筑师离去 以后,对他的一个下人说:“快去追上他,对他说:‘师傅,那个塔儿有点歪。’如果他掉 转头,你就把他杀掉,把我付给他的钱拿回来。不过,如果他不掉转头,那么就放他走吧。 ”这人服从了他的指示。那位建筑师回答说:“塔并不歪呀,不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穿蓝大衣 的人从西方来;他会叫这个塔倾斜!”100年以后,这样的事情果然发生了;西海打进来 ,塔就倒了。那时堡寨的主人叫做卜里边·古尔登斯卡纳。他在草原尽头的地方建立起一个 更高的新堡寨。它现在仍然存在,叫做北佛斯堡。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走过这座堡寨。在这一带地方,在漫长的冬夜里,人们曾把这个 故事讲给他听过。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座堡寨、它的双道堑壕、树和灌木林。长满了凤尾草 的城墙从堑壕里冒出来。不过最好看的还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树。它们长到屋顶那样高,在空 气中散发出一种清香。花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大灌木林。它像夏绿中的一起冬雪。 像这样的一个接骨木树林,雨尔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。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它和那些菩 提树、丹麦的美和香——这些东西在他稚弱的灵魂中为“老年而保存下来”。 更向前走,到那开满了接骨木树花的北佛斯堡,路就好走得多了。他们碰到许多乘着牛 车去参加葬礼的人。他们也坐上牛车。是的,他们得坐在后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, 但这当然要比步行好得多。他们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继续前进。拉着这车子的那几条 公牛,在石楠植物中间长着青草的地方,不时总要停一下。太阳在温暖地照着;远处升起一 股烟雾,在空中翻腾。但是它比空气还要清,而且是透明的,看起来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滚 着的光线。 “那就是赶着羊群的洛奇(注: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神仙。),”人们说。这话足够 刺激雨尔根的幻想。他觉得他现在正在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,虽然一切还是现实的。这儿是 多么寂静啊! 荒地向四周开展出去,像一张贵重的地毯。石楠开满了花,深绿的杜松和细嫩的小栎树 像地上长出来的花束。要不是这里有许多毒蛇,这块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来玩耍一番。 可是旅客们常常提到这些毒蛇,而且谈到在此为害的狼群——因此这地方仍旧叫做“多 狼地带”。赶着牛的老头说,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,马儿常常要跟野兽打恶仗——这些野兽 现在已经不存在了。他还说,有一天早晨,他亲眼看见他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了的狼,不 过这骑马儿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。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,很快就告一结束。他们在停尸所前面停下来:屋里屋外 都挤满了客人。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并排停着,马儿和牛儿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草。像在西 海滨的故乡一样,巨大的沙丘耸立在屋子的后面,并且向四周绵延地伸展开去。它们怎样扩 展到这块伸进内地几十里路远,又宽又高,像海岸一样空旷的地方呢?是风把它们吹到这儿 来的;它们的到来产生了一段历史。 大家唱着赞美诗。有几个老年人在流着眼泪。除此以外,在雨尔根看来,大家倒是很高 兴的。酒菜也很丰盛。鳝鱼是又肥又鲜,吃完以后再喝几口烧酒,像那个养鳝鱼的人说的一 样,“把它们埋葬掉”。他的名言在这儿无疑地成了事实。 雨尔根一会儿待在屋里,一会儿跑到外面去。到了第三天,他就在这儿住熟了;这儿就 好像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的、沙丘上那座渔人的屋子一样。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种丰富的东 西:这儿长满了石楠花、黑莓和覆盆子。它们是又大又甜;行人的脚一踩着它们,红色的汁 液就像雨点似地朝下滴。 这儿有一个古坟;那儿也有一个古坟。一根一根的烟柱升向沉静的天空:人们说这是荒 地上的野花。它在黑夜里放出美丽的光彩。 现在是第四天了。入葬的宴会结束了。他们要从这土丘的地带回到沙丘的地带去。 “我们的地方最好,”雨尔根的养父说。“这些土丘没有气魄。” 于是他们就谈起沙丘是怎样形成的。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。海岸上出现了一具尸体 ;农人们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面。于是沙子开始飞起来,海开始疯狂地打进内地。教区 的一个聪明人叫大家赶快把坟挖开,看看那里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;如果他是在 舔,那末他们埋葬掉的就是一个“海人”了;海在没有收回他以前,决不会安静的。所以这 座坟就被挖开了,“海人”躺在那里面舔大拇指。他们立刻把他放进一部牛车里,拖着牛车 的那两条牛好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,拉着这个“海人”,越过荒地和沼泽地,一直向大海走 去。这时沙子就停止飞舞,可是沙丘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。这些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、 在一个入葬的宴会的期间所听来的故事,雨尔根都在他的记忆中保存下来了。 出门去走走、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,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!他还要走得更远。他不到 14岁,还是一个孩子。他乘着一条船出去看看这世界所能给他看的东西:他体验过恶劣的 天气、阴沉的海、人间的恶意和硬心肠的人。他成了船上的一个侍役。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 和寒冷的夜、拳打和脚踢。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有某种东西在沸腾着,毒辣的字眼 爬到他嘴唇边上,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字眼吞下去为好。这种感觉和鳝鱼被剥了皮 、切成片、放在锅里炒的时候完全一样。 “我要回去了!”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。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——他父母的祖国;甚至还看到了他们曾经在幸福和快乐中生活 过的那个城市。不过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族人什么也不知道,而关于他的事情,他的族人更不 知道。 这个可怜的小侍役没有得到上岸的许可;不过在他们停泊的最后一天,总算上岸去了一 次,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,他得去拿到船上来。 雨尔根穿着褴襟的衣服。这些衣服像是在沟里洗过、在烟囱上晒干的;他——一个住在 沙丘里的人——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城市。房子是多么高大,街道是多么窄,人是多么 挤啊!有的人朝这边挤,有的人朝那边挤——简直像是市民和农人、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 个大蜂窝——叫声和喊声、驴子和骡子的铃声、教堂的钟声混做一团;歌声和鼓声、砍柴声 和敲打声,形成乱嘈嘈的一起,因为每个行业手艺人的工场就在自己的门口或阶前。太阳照 得那么热,空气是那么闷,人们好像是走进一个挤满了嗡嗡叫的甲虫、金龟子、蜜蜂和苍蝇 的炉子。雨尔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,在走哪一条路。这时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严 的大门。灯光在阴暗的教堂走廊上照着,一股香烟向他起来。甚至最穷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也爬上石级,到教堂里去。雨尔根跟着一个水手走进去,站在这神圣的屋子里。彩色的画像 从金色的底上射出光来。圣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立在祭坛上,四周是一起灯光和鲜花。牧师穿 着节日的衣服在唱圣诗,歌咏队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装,在摇晃着银香炉。这儿是一起华丽 和庄严的景象。这情景渗进雨尔根的灵魂,使他神往。他的养父养母的教会和信心感动了他 ,触动了他的灵魂,他的眼睛里闪出泪珠。 大家走出教堂,到市场上去。人们买了一些厨房的用具和食品,要他送回船上。到船上 去的路并不短,他很疲倦,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圆柱、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面前休息了 一会儿。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。这时有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出来,举起一根包着银头的 手杖,把他赶走了。他本来是这家的一个孙子。可是谁也不知道,他自己当然更不知道。 他回到船上来。这儿有的是咒骂和鞭打,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——他得忍受这样的生 活!人们说,青年时代受些苦只有好处——是的,如果年老能够得到一点幸福的话。他的雇 佣合同满期了。船又在林却平海峡停下来。他走上岸,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去。不过, 在他航行的时候,养母已经去世了。 接着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。暴风雪扫过陆地和海上;出门是很困难的。世界上的事情安 排得多么不平均啊!当这儿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风雪的时候,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着炽热的 太阳——是的,太热了。然而在这儿的家乡,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现,雨尔根就可以看到 大群的天鹅在海上飞来,越过尼松湾向北佛斯堡飞去。他觉得这儿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气, 这儿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!他在想象中看到了石楠植物开花,结满了成熟的、甜蜜的浆果 ;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平提树开满了花朵。他决定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。 春天来了,捕鱼的季节又开始了。雨尔根也参加这项工作。他在过去一年中已经变成了 一个成年人,做起活来非常敏捷。他充满了生命力,他能游水,踩水,在水里自由翻腾。人 们常常警告他要当心大群的青花鱼:就是最能干的游泳家也不免被它们捉住,被它们拖下去 和吃掉,因而也就此完结。但是雨尔根的命运却不是这样。 沙丘上的邻居家里有一个名叫莫尔登的男子。雨尔根和他非常要好。他们在开到挪威去 的同一条船上工作,他们还要一同到荷兰去。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闹过别扭,不过这种事也并 非是不可能的。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急躁,他是很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的。有一天雨尔根 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: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吵起来了。他们在一个船舱口后边坐着, 正在吃放在他们之间的、用一个土盘子盛着的食物。雨尔根拿着一把小刀,当着莫尔登的面 把它举起来。在这同时,他脸上变得像灰一样白,双眼现出难看的神色。莫尔登只是说: “嗨,你也是那种喜欢耍刀子的人啦!” 这话还没有说完,雨尔根的手就垂下来了。他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继续吃下去。后来他 走开了,去做他的工作。他做完工作回来,就到莫尔登那儿去说: “请你打我的耳光吧!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。我的肚皮真像有一个锅在沸腾。” “不要再提这事吧,”莫尔登说。于是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。当他们后来回到尤兰的 沙丘之间去、讲到他们航海的经历时,这件事也同时被提到了。雨尔根的确可以沸腾起来, 但他仍然是一个诚实的锅。 “他的确不是一个尤兰人!人们不能把他当做一个尤兰人!”莫尔登的这句话说得很幽 默。 他们两人都是年轻和健壮的。但雨尔根却是最活泼。 在挪威,农人爬到山上去,在高地上寻找放牧牲畜的牧场。在尤兰西岸一带,人们在沙 丘之间建造茅屋。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来的,顶上盖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。屋子四周沿 墙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;初春的时候,渔人也在这儿生活和睡觉。每个渔人有一个所谓” 女助手”。她的工作是:替渔人把鱼饵安在钩子上;当渔人回到岸上来的时候;准备热啤酒 来迎接他们;当他们回到茅屋里来,觉得疲倦的时候,拿饭给他们吃。此外,她们还要把鱼 运到岸上来,把鱼切开,以及做许多其他的工作。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以及其他几个渔人和“女助手”都住在一间茅屋里。莫尔登则住 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。 “女助手”之中有一个叫做爱尔茜的姑娘。她从小就认识雨尔根。他们的交情很好,而 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。不过在表面上,他们彼此都不相象:他的皮肤是棕色的,而她则 是雪白的;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,她的眼睛蓝得像太阳光里的海水。 有一天他们在一起散步,雨尔根紧紧地、热烈地握着她的手,她对他说: “雨尔根,我心里有一件事情!请让我作你的‘女助手’吧,因为你简直像我的一个弟 兄。莫尔登只不过和我订过婚——他和我只不过是爱人罢了。但是这话不值得对别人讲!” 雨尔根似乎觉得他脚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。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点着头,等于说 :“好吧。”别的话用不着再说了。不过他心里忽然觉得,他瞧不起莫尔登。他越在这方面 想——因为他从前从来没想到过爱尔茜——他就越明白; 他认为莫尔登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偷走了。现在他懂得了,爱尔茜就是他所爱的人。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,渔人们都驾着船回来;他们克服重重暗礁的技术,真 是值得一看:一个人笔直地立在船头,别的人则紧握着桨坐着,注意地看着他。他们在礁石 的外面,朝着海倒划,直到船头上的那个人打出一个手势,预告有一股巨浪到来时为止。浪 就把船托起来,使它越过暗礁。船升得那么高,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见船身;接着整个的船就 在海浪后面不见了——船桅、船身、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,好像海已经把他们吞噬了似的。 可是不一会儿,他们像一个庞大的海洋动物,又爬到浪头上来了。桨在划动着,像是这动物 的灵活肢体。他们于是像第一次一样,又越过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。这时渔人们就跳到水里 去,把船拖到岸边来。每一股浪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步,直到最后他们把船拖到海滩上 为止。 如果号令在暗礁面前略有错误——略有迟疑——船儿就会撞碎。 “那么我和莫尔登也就完了!”雨尔根来到海上的时候,心中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思想。 他的养父这时在海上病得很厉害,全身烧得发抖。他们离开礁石只有数桨之遥。雨尔根跳到 船头上去。 “爸爸,让我来吧!”他说。他向莫尔登和浪花看了一眼。不过当每一个人都在使出最 大的气力划桨、当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们袭来的时候,他看到了养父的惨白的面孔,于是他 心里那种不良的动机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。船安全地越过了暗礁,到达了岸边,但是那种 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里。在他的记忆中,自从跟莫尔登做朋友时起,他就怀着一股 怨气。现在这种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纤维都掀动起来了。但是他不能把这些纤维织到一起 ,所以也就只好让它去。莫尔登毁掉了他,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,而这已足够使他憎恨。 有好几个渔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,但是莫尔登没有注意到。他仍然像从前一样,喜欢帮助 ,喜欢聊天——的确,他太喜欢聊天了。 雨尔根的养父只能躺在床上。而这张床也成了送他终的床,因为他在下个星期就死去了 。现在雨尔根成为这些沙丘后面那座小屋子的继承人。的确,这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屋子,但 它究竟还有点价值,而莫尔登却连这点东西都没有。 “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,雨尔根?你现在可以永远地跟我们住在一起了。”一位 年老的渔人说。 雨尔根却没有这种想法。他还想看一看世界。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老的养鳝鱼的人在老斯 卡根有一个舅父,也是一个渔人。不过他同时还是一个富有的商人,拥有一条船。他是一个 非常可爱的老头儿,帮他做事倒是很不坏的。老斯卡根是在尤兰的极北部,离胡斯埠的沙丘 很远——远得不能再远。但是这正合雨尔根的意思,因为他不愿看见莫尔登和爱尔茜结婚: 他们在几个星期内就要举行婚礼了。 那个老渔人说,现在要离开这地方是一件傻事,因为雨尔根现在有了一个家,而且爱尔 茜无疑是愿意和他结婚的。 雨尔根胡乱地回答了他几句话;他的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,谁也弄不清楚。不过老头儿 把爱尔茜带来看他。她没有说多少话,只说了这一句: “你现在有一个家了,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。” 于是雨尔根就考虑了很久。 海里的浪涛很大,而人心里的浪涛却更大。许多思想——坚强的和脆弱的思想——都集 中到雨尔根的脑子里来。他问爱尔茜: “如果莫尔登也有我这样的一座屋子,你情愿要谁呢?” “可是莫尔登没有一座屋子呀,而且也不会有。” “不过我们假设他有一座屋子吧!” “嗯,那么我当然就会跟莫尔登结婚了,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!不过人们不能只 靠这生活呀。” 雨尔根把这件事想了一整夜。他心上压着一件东西——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;但 是他有一个思想,一个比喜爱爱尔茜还要强烈的思想。因此他就去找莫尔登。他所说的和所 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。他以最优惠的条件把他的屋子租给了莫尔登。他自己则到海 上去找工作,因为这是他的志愿。爱尔茜听到这事情的时候,就吻了他的嘴,因为她是最爱 莫尔登的。 大清早,雨尔根就动身走了。在他离开的头一天晚上,夜深的时候,他想再去看莫尔登 一次。于是他就去了。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个老渔夫:他对他的远行很不以为然。老头儿说 ,“莫尔登的裤子里一定缝有一个鸭嘴”(注:这句话不知源出何处,大概是与丹麦的民间 故事有关。),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爱他。雨尔根没有注意这句话,只是说了声再会,就直 接到莫尔登所住的那座茅屋里去了。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。莫尔登并非只是一个人在 家。雨尔根犹豫了一会儿,因为他不愿意再碰到爱尔茜。考虑了一番以后,他觉得最好还是 不要听到莫尔登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,因此转身就走了。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,他就捆好背包,拿着饭盒子,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。这条路比那 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,而且要短得多。他先到波乌堡附近的法尔特令去一次,因为那个养鳝 鱼的人就住在那儿——他曾经答应要去拜访他一次。 海是干净和蔚蓝的;地上铺满了黑蚌壳和卵石——儿时的这些玩物在他脚下发出响声。 当他这样向前走的时候,他的鼻孔里忽然流出血来:这不过是一点意外的小事,然而小事可 能有重大的意义。有好几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。他把血揩掉了,并且止住了流血。于是他 觉得这点血流出来以后倒使头脑舒服多了,清醒多了。沙子里面开的矢车菊花。他折了一根 梗子,把它插在帽子上。他要显得快乐一点,因为他现在正要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。——” 走出大门,到海上去走一下!”正如那此小鳝鱼说的。“当心坏人啦。他们叉住你们,剥掉 你们的皮,把你们切成碎片,放在锅里炒!”他心里一再想起这几句话,不禁笑起来,因为 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吃亏——勇气是一件很强的武器呀。 他从西海走到尼松湾那个狭小的入口的时候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。他掉转头来,远远 地看到两个人牵着马——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——在匆忙地赶路。不过这不关他的事。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边。雨尔根把它喊过来,于是他就登上去。不过他和船夫还没有渡过 一半路的时候,那些在后面赶路的人就大声喊起来。他们以法律的名义在威胁着船夫。雨尔 根不懂得其中的意义,不过他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船划回去。因此他就拿起一只桨,把船 划回来。船一靠岸,这几个人就跳上来了。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,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的手 绑住了。 “你得用命来抵偿你的罪恶,”他们说,“幸而我们把你抓住了。” 他是一个谋杀犯!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。人们发现莫尔登死了;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 刀子。头天晚上很晚的时候,有一个渔人遇见雨尔根向莫尔登的屋子走去。人们知道,雨尔 根在莫尔登面前举起刀子,这并不是第一次。因此他一定就是谋杀犯;现在必须把他关起来 。关人的地方是在林却平,但是路很远,而西风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。不过渡过这道海湾 向斯卡龙去要不了半个钟头;从那儿到北佛斯堡去,只有几里路。这儿有一座大建筑物,外 面有围墙和壕沟。船上有一个人就是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。这人说,他们可以暂时把雨 尔根监禁在这房子的地窖里。吉卜赛人朗·玛加利曾经在这里被囚禁过,一直到执行死刑的 时候为止。 雨尔根的辩白谁也不理。他衬衫上的几滴血成了对他不利的证据。不过雨尔根知道自己 是无罪的。他既然现在没有机会来洗清自己,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。 这一行人马上岸的地方,正是骑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处所。雨尔根在儿时最幸福的那四 天里,曾经和他的养父养母去参加宴会——入葬的宴会,途中在这儿经过。他现在又被牵着 在草场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走去。这儿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,高大的菩提树在发出香气 。他仿佛觉得他离开这地方不过是昨天的事情。 在这幢坚固的楼房的西厢,在高大的楼梯间的下面,有一条地道通到一个很低的、拱形 圆顶的地窖。朗·玛加利就是从这儿被押到刑场上去的。她曾经吃过五个小孩子的心:她有 一种错觉,认为如果她再多吃两颗心的话,就可以隐身飞行,任何人都看不见她。地窖的墙 上有一个狭小的通风眼,但是没有玻璃。鲜花盛开的菩提树无法把香气送进来安慰他;这儿 是阴暗的,充满了霉味。这个囚牢里只有一张木板床;但是“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 ”,因此雨尔根睡得很好。 粗厚的木板门锁上了,并且插上了铁插销。不过迷信中的小鬼可以从一个钥匙孔钻进高 楼大厦,也能钻进渔夫的茅屋,更能钻进这儿来——雨尔根正在这儿坐着,想着朗·玛加利 和她的罪过。在她被处决的头天晚上,她临终的思想充满了这整个的房间。雨尔根心中记起 那些魔法——在古代,斯万魏得尔老爷住在这儿的时候,有人曾经使用过它。大家都知道, 吊桥上的看门狗,每天早晨总有人发现它被自己的链子吊在栏杆的外面。雨尔根一想起这些 事,心里就变得冰冷。不过这里有一丝阳光射进他的心:这就是他对于盛开的接骨木树和芬 芳的菩提树的记忆。 他在这儿没有囚禁多久,人们便把他移送到林却平。在这儿,监禁的生活也是同样艰苦。 那个时代跟我们的时代不同。平民的日子非常艰苦。农人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拿去 作为自己的新庄园,当时还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行为。在这种制度下,贵族的马车夫和平人成 了地方官。他们有权可以因一点小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,使他丧失财产,戴着枷,受鞭打。 这一类法官现在还能找得到几位。在离京城和开明的、善意的政府较远的尤兰,法律仍然是 常常被人滥用的。雨尔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——这还算是不坏的呢。 他在监牢里是非常凄凉的——这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?他没有犯罪而却受到损害的痛 苦——这就是他的命运!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该是这样呢?他现在有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 了。为什么他有这样的遭遇呢?“这只有在等待着我的那个‘来生’里才可以弄清楚。”当 他住在那个穷苦渔人的茅屋里的时候,这个信念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。在西班牙的豪华生活 和太阳光中,这个信念从来没有在他父亲的心里照耀过;而现在在寒冷和黑暗中,却成了他 的一丝安慰之光——上帝的慈悲的一个标记,而这是永远不会仆人的。 春天的风暴开始了。只要风暴略微平静一点,西海的呼啸在内地许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 听到:它像几百辆载重车子,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腾。雨尔根在监牢里听到这声音——这对 于他说来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点变化。什么古老的音乐也比不上这声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 里的共鸣——这个呼啸的、自由的海。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,乘风飞翔;你可以带 着你自己的房子,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一样,又走到它上面去。即使在生疏的国家里,一个 人也永远是在自己的家乡。 他静听着这深沉的呼啸,他心中泛起了许多回忆——“自由!自由!哪怕你没有鞋穿, 哪怕你的衣服破烂,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!”有时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闪过,于是他就握着 拳头,向墙上打去。 好几个星期,好几个月,一整年过去了。有一个恶棍——小偷尼尔斯,别名叫“马贩子 ”——也被抓进来了。这时情况才开始好转;人们可以看出,雨尔根蒙受了多么大的冤枉。 那桩谋杀事件是在雨尔根离家后发生的。在头一天的下午,小偷尼尔斯在林却平湾附近一个 农人开的啤酒店里遇见了莫尔登。他们喝了几杯酒——还不足以使任何人头脑发昏,但却足 够使莫尔登的舌头放肆。他开始吹嘘起来,说他得到了一幢房子,打算结婚。当尼尔斯问他 打算到哪里去弄钱的时候,莫尔登骄傲地拍拍衣袋。 “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,就在这儿,”他回答说。 这种吹嘘使他丧失了生命。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,尼尔斯就在后面跟着他,用一把刀子 刺进他的咽喉里去,然后劫走了他身边所有的钱。 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来总算是水落石出了。就我们说来,我们只须知道雨尔根获得了 自由就够了。不过他在牢狱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,与所有的人断绝来往,有什么可以赔 偿他这种损失呢?是的,人们告诉他,说他能被宣告无罪已经是很幸运的了,他应该离去。 市长给了他10个马克,作为旅费,许多市民给他食物和平酒——世界上总算还有些好人! 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“叉住、剥皮、放在锅里炒”!不过最幸运的是:斯卡根的一个商人 布洛涅——雨尔根一年以来就一直想去帮他工作——这时却为了一件生意到林却平来了。他 听到了这整个案情。这人有一个好心肠,他知道雨尔根吃过了许多苦头,因此就想帮他一点 忙,使他知道,世界上还有好人。 从监狱里走向自由,仿佛就是走向天国,走向同情和爱。他现在就要体验到这种心情了 。生命的酒并不完全是苦的:没有一个好人会对他的同类倒出这么多的苦酒,代表“爱”的 上帝又怎么会呢? “把过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记掉吧!”商人布洛涅说:“把过去的一年划掉吧。我们可 以把日历烧掉。两天以后,我们就可以到那亲爱的、友善的、平和的斯卡根去。人们把它叫 做一个脾气的角落,然而它是一个温暖的、有火炉的角落:它的窗子开向广阔的世界。” 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!这等于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——从那阴冷的地牢中走向温暖的 太阳光!荒地上长满了盛开的石楠和无数的花朵,牧羊的孩子坐在坟丘上吹着笛子——他自 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。海市蜃楼,沙漠上的美丽的天空幻象,悬空的花园和摇动的森林都 在他面前展露开来;空中奇异的漂流——人们把它叫做“赶着羊群的湖人”——也同样地出 现了。 他们走过温德尔(注:这是现在住在德国东部施普雷(Spree)流域的一个属于斯 拉夫系的民族,人口约15万。在第六世纪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,占有德国和北欧广大的 地区。)人的土地,越过林姆湾,向斯卡根进发。留着长胡子的人(注:指龙哥巴尔第这个 民族,在意大利文里是Longobardi,即“长胡子的人”的意思。他们原住在德国 和北欧,在第六世纪迁移到意大利。现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(Lombardia)就是他 们过去的居留地。)——隆巴第人——就是从这儿迁移出去的。在那饥荒的岁月里,国王斯 尼奥下命令,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杀掉,但是拥有广大土地的那个贵族妇人甘巴鲁克提 议让年轻的人离开这个国家。雨尔根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,他知道这全部的故事。即使他没 有到过在阿尔卑斯山后面的隆巴第人的国度(注:指意大利。),他起码也知道他们是个什 么样子,因为他在童年时曾经到过西班牙的南部。他记起了那儿成堆的水果,鲜红的石榴花 ,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嗡嗡声、丁当声和钟声。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,而雨尔根的家乡 是在丹麦。 最后他们到达了“温德尔斯卡加”——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。那时 老斯卡根、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间,绵延许多英里路远,一直到斯卡根湾的 灯塔那儿。那时房屋和田庄和现在一样,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被风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间。这是 风和沙子在一起游戏的沙漠,一块充满了刺耳的海鸥、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的地方。在西南 30多英里的地方,就是“高地”或老斯卡根。商人布洛涅就住在这儿,雨尔根也将要住在 这儿。大房子都涂上了柏油,小屋子都有一个翻过来的船作为屋顶;猪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气 成的。这儿没有篱笆,因为这儿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围。不过绳子上吊着长串的、切开的 鱼。它们挂得一层比一层高,在风中吹干。整个海滩上堆满了腐朽的鲱鱼。这种鱼在这儿是 那么多,网一下到海里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鱼。这种鱼是太多了,渔人们得把它们扔回到海 里去,或堆在那儿腐烂。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,甚至他的仆人,都兴高采烈地来欢迎父亲回来。大家握着手,闲谈 着,讲许多事情,而那位女儿,她有多么可爱的面孔和一对多么美丽的眼睛啊! 房子是宽大和舒适的。桌上摆出了许多盘鱼——连国王都认为是美味的比目鱼。这儿还 有斯卡根葡萄园产的酒——这也就是说:海所产的酒,因为葡萄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,早就 酿成酒了,并且也装进酒桶和平里去了。 母亲和女儿一知道雨尔根是什么人、他无辜地受过多少苦难,她们就以更和善的态度来 接待他;而女儿——美丽的克拉娜——她的一双眼睛则是最和善的。雨尔根在老斯卡根算是 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。这对于他的心灵是有好处的——他已经受过苦痛的考验,饮过能使心 肠变硬或变软的爱情的苦酒。雨尔根的一颗心不是软的——它还年轻,还有空闲。三星期以 后,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访一位姑母,要在那儿度过冬天。大家都觉 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。 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天,大家都到教堂去参加圣餐礼。教堂是好宽大和壮丽的;它 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建造的,离开城市不太远。当然它是有些颓败了,那条 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里的路是非常难走的。不过人们很愿意忍受困难,走到神的屋子里去 ,唱圣诗和听讲道。沙子沿着教堂的围墙堆积起来,但是人们还没有让教堂的坟墓被它淹没。 这是林姆湾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。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,头上罩着一道金光,手中抱 着年幼的耶稣,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。唱诗班所在的高坛上,刻着神圣的12使徒的像。壁 上挂着斯卡根过去一些老市长和市府委员们的肖像,以及他们的图章。宣讲台也雕着花。太 阳光耀地照进教堂里来,照在发亮的铜蜡烛台上和圆屋顶下悬着的那个小船上,雨尔根觉得 有一种神圣的、天真的感觉在笼罩着他的全身,跟他小时候站在一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里一 样。不过在这儿他体会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员。 讲道完毕以后,接着就是领圣餐(注:基督教的一种宗教仪式,教徒们领食少量的饼和 酒,表示纪念耶稣。)的仪式。他和别人一道去领取面包和酒。事情很凑巧,他恰恰是跪在 克拉娜小姐的身边。不过他的心是深深地想着上帝和这神圣的礼拜;只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 ,才注意到旁边是什么人。他看到她脸上滚下了眼泪。 两天以后她就动身到挪威去了。雨尔根在家里做些杂活或出去捕鱼,而且那时的鱼多— —比现在要多得多。鱼在夜里发出闪光,因此也就泄露出它们行动的方向。鲂鮄在咆哮着, 墨鱼被捉住的时候在发出哀鸣。鱼并不像人那样没有声音。雨尔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,把心 事闷在心里——但是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。 每个礼拜天,当他坐在教堂里、望着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的像的时候,他的视线也在克 拉娜跪过的那块地方停留一会儿。于是他就想起了她对他曾经是多么温柔。 秋天带着冰雹和冰雪到来了。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来,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 。人们得在水里走,甚至于还得坐船。风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撞坏。暴风 和飞沙袭来,把房子都埋掉了,居民只有从烟囱里爬出来。但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。屋子里 是舒适和愉快的。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地响起来;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 编年史。他读着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从英国到来,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。他的坟墓就在 拉姆,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几十英里路远。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,散 布在荒地上,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。商人布洛涅就亲自到汉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。大家都 谈论着关于那远古的时代、邻居们、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事情。雨尔根也唱着那支关于《英国 的王子》的歌,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: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, 船身上写着上帝的教诲。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: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。 雨尔根唱这支歌的时候非常激动,眼睛里射出亮光,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黑的,因而 显得特别明亮。 屋子里有人读书,有人歌唱,生活也很富裕,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。 铁架上的白盘子发着亮光;天花板上挂着香肠、火腿和丰饶的冬天食物。这种情况,在尤兰 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现在还可以看到:丰富的食物、漂亮的房间、机智和聪明的幽 默感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;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,人们都非常好 客。 自从他儿时参加过那四天的入葬礼的宴会以后,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这样愉快的日子; 然而克拉娜却不在这儿,她只有在思想和谈话中存在。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到挪威去,雨尔根也得一同去。他的心情非常好,精神也愉快,所 以布洛涅太太说,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。 “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,”那个老商人说。“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,也 使得你变得活泼!你今年变得年轻了,你显得健康、美丽。不过你早就是微堡的一个最美丽 的姑娘呀——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,因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。” 这话对雨尔根不适当,因此他不表示意见。他心中在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。他现在要 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。船将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锚。不到半天的时间,一阵顺风就要 把他吹到那儿去了。 有一天早晨,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、在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。信号火早已灭 了;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。沙滩伸到水里去有几十英里远。在沙滩外边 ,这天有许多船只出现。在这些船中他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“加伦·布洛涅”号。 是的,它正在开过来。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。就他们看来,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 像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。克拉娜坐在甲板上,看到沙丘远远地露出地面 :如果风向不变的话,她可能在一点钟以内就要到家。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乐——但同时 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怖。 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,水在涌进来。他们忙着塞漏洞和抽水,收下帆,同时升起了求救 的信号旗。但是他们离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。他们看得见一些渔船,但是仍然和它们相距 很远。风正在向岸吹,潮水也对他们有利;但是已经来不及了,船在向下沉。雨尔根伸出右 手,抱着克拉娜。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去的时候,她是用怎样的视线在注视着他啊!她 大叫了一声,但是仍然感到安全,因为他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。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,雨尔根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: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: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。 他是一个游泳的能手,现在这对他很有用了。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,用另一只手紧 紧地抱着这年轻的姑娘。他在浪涛上浮着,踩着水,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术,希望能保持足 够的力量而到达岸边。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,觉着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,于是他便更 牢牢地抱住她。海水向他们身上打来,浪花把他们托起,水是那么深,那么透明,在转眼之 间他似乎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出闪光——这也许就是“海有怪兽”(注:原文是lev iathan。《圣经》中叙述为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。见《旧约全书·约伯记》第41章 。),要来吞噬他们。云块在海上撒下阴影,然后耀眼的阳光又射出来了。惊叫着的鸟儿, 成群地在他头上飞过去。在水上浮着的、昏睡的胖野鸭惶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。 他觉得他的气力在慢慢地衰竭下来。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;这时有一只船影影绰绰 驶近来救援他们。不过在水底下——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——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 们;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,这动物就更向他逼近来:他感到一阵压力,于是周围便 变得漆黑,一切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。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。那个白色的“破浪神”(注:这是一个木雕的人像 ,一般安在船头,古时的水手迷信它可以“破浪”,使船容易向前行驶。)倒在一个锚上; 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。雨尔根碰到它,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它撞去。他昏过 去了,跟他的重负同时一起下沉。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,他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。 渔人们捞其他们,把他们抬到船里去;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,他好像是死了一样, 但是他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位姑娘,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怀抱中拉开。克 拉娜躺在船里,面色惨白,没有生命的气息。船现在正向岸边划去。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使克拉娜复苏;然而她已经死了!他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 泳,为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气力竭。 雨尔根仍然在呼吸。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。这儿只有一位类似外 科医生的人,虽然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。他把雨尔根的伤裹好,以便等到第二天 到叔林镇上去找一个医生。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。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。但是在第三天,他倒下了,像昏睡过 去了一样。他的生命好像是挂在一根线上,而这根线,据医生的说法,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 ——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。 “我们祈求上帝赶快把他接去吧;他决不会再是一个正常的人!” 不过生命却不离开他——那根线并不断,可是他的记忆却断了: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 被切断了。最可怕的是: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——一个又要恢复健康的身体。 雨尔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里。 “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得了病的,”老头子说;“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。” 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;然而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名词。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,再也 发不出声音罢了。这些琴弦只偶然间紧张起来,发出一点声音:几支旧曲子,几个老调子; 画面展开了,但马上又笼罩了烟雾;于是他又坐着呆呆地朝前面望,一点思想也没有。我们 可以相信,他并没有感到痛苦,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,看起来像模糊的黑色玻璃。 “可怜的白痴雨尔根!”大家说。 他,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以后,本来是注定要享受丰富的幸福的人间生活的,因而对 他说来,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,那末他简直是“傲慢,可怕地狂妄”了 。难道他心灵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经丧失了吗?他的命运现在只是一连串艰难的日子、痛苦和 失望。他像一个美丽的花根,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,扔在沙子上,听其它腐烂下去。不过, 难道依着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?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?不是 的,对于他所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的东西,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报偿的。“上 帝对一切人都好;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。”这是大卫《圣诗集》中的话语。这商人的年老而 虔诚的妻子,以耐心和希望,把这句话念出来。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点把雨尔根召回去,使 他能走进上帝的“慈悲世界”和永恒的生活中去。 教堂墓地的墙快要被沙子埋掉了;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。雨尔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 这件事情——这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,因为他的思想只包括过去的一些片断。每个礼拜天他 和一家人去做礼拜,但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。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,他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,他的眼睛闪着光,注视着那个祭坛,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 过的那块地方。他喊出她的名字来,他的面色惨白,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。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。他对大家说,他的心情很好,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。上帝所给予 他的考验与遗弃,他全记不得了——而上帝,我们的造物主,是聪明、仁爱的,谁能对他怀 疑呢?我们的心,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,《圣经》也证实这一点:“他的工作充满了仁 慈。” 在西班牙,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,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;处处是歌声 和响板声。就在这儿,有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、一个最富有的商人,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 。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平动着的妻子在街上游行过去了。这时老头子真愿意拿出大量 财富再找回他的女儿:他的女儿,或者女儿的孩子——这孩子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的阳光,因而也不能走进永恒的天国。“可怜的孩子!” 是的,可怜的孩子!他的确是一个孩子,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——这就是老斯卡根的 雨尔根的年龄。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坟墓全都盖满了,盖到墙顶那么高。虽然如此,死者还得在这儿和比 他们先逝去的亲族或亲爱的人葬在一起。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,现在就跟他们的孩子一道 ,躺在这白沙的下面。 现在是春天了——是暴风雨的季节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,形成烟雾;海上翻出汹涌 的浪涛;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,成群地在沙丘上盘旋和尖叫。在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 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,船只接二连三地触到礁上出了事。 有一天下午雨尔根单独地坐在房间里,他的头脑忽然似乎清醒起来;他有一种不安的感 觉——这种感觉,在他小时候,常常驱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。 “回家啊!回家啊!”他说。谁也没有听到他。他走出屋子,向沙丘走去。沙子和石子 吹到他的脸上来,在他的周围打旋。他向教堂走,沙子堆到墙上来,快要盖住窗子的一半了 。可是门口的积沙被铲掉了,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开的。雨尔根走进去。 风暴在斯卡根镇上呼啸。这样的风暴,这样可怕的天气,人们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。但 是雨尔根是在上帝的屋子里。当外面正是黑夜的时候,他的灵魂里就现出了一线光明——一 线永远不灭的光明。他觉得,压在他头上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现在爆裂了。他仿佛听到了风琴 的声音——不过这只是风暴和海的呼啸。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。看啊,蜡烛一根接着一根 地点起来了。这儿现在出现了一种华丽的景象,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样。市府老参议员 们和市长们的肖像现在都有了生命。他们从挂过许多世纪的墙上走下来,坐到唱诗班的席位 上去。教堂的大门和小门都自动打开了;所有的死人,穿着他们生前那个时代的节日衣服, 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进来了,在凳子上坐下来了。于是圣诗的歌声,像汹涌的浪涛一样,洪 亮地唱起来了。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养父养母都来了;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来了 ;在他们的旁边、紧贴着雨尔根,坐着他们和善的、美丽的女儿。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,他 们一起走向祭坛: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跪过。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一起,把他们结为爱情的 终身伴侣。于是喇叭声响起来了——悦耳得像一个充满了欢乐和平望的小孩子的声音。它扩 大成为风琴声,最后变成充满了洪亮的高贵的音色所组成的暴风雨,使人听到非常愉快,然 而它却是强烈得足够打碎坟上的石头。 挂在唱诗班席位顶上的那只小船,这时落到他们两人面前来了。它变得非常庞大和美丽 ;它有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帆桁:它的锚是赤金的,每一根缆索,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说的 ,是“掺杂着生丝”。这对新婚夫妇走上这条船,所有做礼拜的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上来, 因为大家在这儿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快乐。教堂的墙壁和拱门,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一 样,都开出花来了;它们的枝叶在摇动着,散发出一种清凉的香气;于是它们弯下来,向两 边分开;这时船就抛锚,在中间开过去,开向大海,开向天空;教堂里的每一根蜡烛是一颗 星,风吹出一首圣诗的调子,于是大家便跟着风一起唱: “在爱情中走向快乐!——任何生命都不会灭亡!永远的幸福!哈利路亚!” 这也是雨尔根在这个世界里所说的最后的话。连接着不灭的灵魂的那根线现在断了;这 个阴暗的教堂里现在只有一具死尸——风暴在它的周围呼啸,用散沙把它掩盖住。 第二天早晨是礼拜天;教徒和牧师都来做礼拜。到教堂去的那条路是很难走的,在沙子 上几乎无法通过。当他们最后到来的时候,教堂的入口已经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。牧师念 了一个简短的祷告,说: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门封了,大家可以走开,到别的地方去建立一 座新的教堂。 于是他们唱了一首圣诗,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。在斯卡根这个镇上,雨尔根已经 不见了;即使在沙丘上人们也找不到他。据说滚到沙滩上来的汹涌的浪涛把他卷走了。 他的尸体被埋在一个最大的石棺——教堂——里面。在风暴中,上帝亲手用土把他的棺 材盖住;大堆的沙子压到那上面,现在仍然压在那上面。 飞沙把那些拱形圆顶都盖住了。教堂上现在长满了山楂和玫瑰树;行人现在可以在那上 面散步,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塔楼。这座塔楼像一块巨大的墓碑,在附近十多里地 都望得见。任何皇帝都不会有这样漂亮的墓碑!谁也不来搅乱死者的安息,因为在此以前谁 也不知道有这件事情:这个故事是沙丘间的风暴对我唱出来的。 ----------------- (1860年) 这个故事最先发表在1860年哥本哈根出版的《新的童话和故事集》第一卷第四部。 这个故事与《柳树下的梦》、《依卜和克丽斯玎》和《老单身汉的睡帽》,在情节、感情和 气氛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——都是天真无邪的真挚爱情,在人生的坎坷之路上最后发展成为 悲剧,调子是低沉的。这就不得不使人联想起安徒生本人一生在爱情上的遭遇。但他不愿意 使读者感到过于哀伤,所以他就照例求助于上帝,使他老人家动用他的慈悲,把人间的悲哀 转化成为“幸福”——当然是虚无缥缈幻想中的“幸福”,像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一样。” 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,他们一起走向祭坛:他们曾经在这儿跪过。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一起 ,把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。 “关于这篇故事安徒生在他1869年出版的《故事全集》中写道:“我发现这里(即 安徒生当时访问过的斯卡根和尤特兰西海岸)的太自然和生活习俗很美。它们成为溶进我的 创作中的思想基础。这些思想长期萦绕在我的脑际。它们源于我和丹麦诗人奥伦施拉格的一 次谈话。他的话在我年轻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不过那时我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上,不 像现在这样清楚。我们谈到‘永恒’的问题,奥伦施拉格问:‘你为什么那样有把握,认为 此生以后还有另一个生命?’我向他肯定,我完全相信这一点,根据是上帝的大公无私。不 过我对他讲的时候,我使用了不恰当的字眼:‘这是人的要求’。” “于是他继续说:‘你敢于要求永恒的生命,不觉得僭越么?上帝不是在此生已经给了 你无限的恩惠么?我知道上帝已经给了我深厚的恩惠。当我死时闭上眼睛的当儿,我将怀着 感激的心情向他祈祷,感谢他。如果他还要给我一个新的、永恒的生命,我将作为一项新的 无限深广的恩典来接收它。’我说:‘你很容易说这样的话,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给你的赐予 已经不少了,我也可以这样说。不过想想看,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许多人,却不能这样说— —许多人身体有病,神智不健全,在最悲痛的情况下过日子,忧伤和平困一直伴随着他们。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受难呢?为什么我们的份额是如此不平等呢?这是极错误的,而上帝就不 应该做错误的事!因此上帝得作出补偿。他将作出我们所做不到的事:他将给我们永恒的生 命!’这番谈话就使我产生了写《沙丘的故事》的动机”。 这番谈话说明了安徒生的上帝观,也说明了他的苦闷:他无法解释他自己的生存——特 别是他在爱情上的遭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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