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痂 第二回
52年前。时间对灵女来说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,那时的枝生和现在几乎毫无差别。“您终于来了呢。”枝生撑着船渡过草芥川,从东边迎来了酊时。
“途中遇见大雾,所以耽搁了几天。”
“没想到您这么年轻。”枝生抬头打量眼前的少年,“应该和珠眉差不多年纪吧。”
这次请他来,就是希望他为珠眉看病,枝生虽是灵女,能探出事物的来龙去脉,摸透未来。但对珠眉的情况,却束手无策,加上出云突然归来,整件事就更加迷雾重重了。
“信上说,珠眉姑娘是二十岁整吧。”酊时一边答话,一边将手搭在树上度量,“我今年十九岁,比她小一岁。”
“十九岁,就能成为如此优秀的束医,真是了不起啊。”枝生这句话并非奉承,束医能医治普通疾病,也懂灵力驱妖,是很了不起的职业。“没有的事。”少年咧开嘴浅笑一下。
“您为什么愿意,接下珠眉的病呢?”枝生将求医信寄到束医馆时,并未抱多大希望。因为这是她从未遇上过的棘手事件,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。
“因为很有趣。”草芥川在眼前展开,酊时弯下腰来,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,取出一个玻璃瓶,装入一些河水观察,“这条河,还真是既厉害又危险啊。”
枝生默默点头,想必对方也发现,这不是条普通的河流。他们撑船进入了镇子,酊时踏上岸后却不准备再前行,他蹲坐在一棵古树旁,吩咐枝生将珠眉找来。两年前,这个镇子与邻镇突然爆发了战争。即将与珠眉成亲的丈夫出云,作为军队的将军,统率大军出兵打仗。而珠眉,则准备好一切婚嫁事宜,每天都坐在回廊上盼着,等待出云归来。但人没等到,只等来了出云的死讯,听说他被俘虏后惨遭杀害,连尸首都没有找到。后来,珠眉一直独自生活,二月刚开头,却发生了怪事。那天,珠眉在草芥川边清洗衣物,一切弄好后,却发现沿岸的树下,掉落了几颗果实。那果实色泽鲜艳,如杏子般般大小,嫣红饱满似乎还带着甜蜜的香气。也不知是被什么诱惑住了,珠眉情不自禁地捡起一颗在河水里荡了荡,咬下那颗果子,虽然果皮酸涩,但果肉却如蜜般香甜,连核儿都没有。
回到家后怪事便发生了,珠眉腰上那道深厚歪曲的伤疤,消失了。那是她十八岁那年,陪出云出征时落下的疤,那条丑陋的痕迹爬在她细嫩的肌肤上,丝毫没有随着时间减退,而现在却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。珠眉来回抚摸着自己的腰腹,以为是在发梦,但触觉却无比真实,那伤痕确确实实痊愈了。紧接着正午时分,她倚着木桌喝粥,木格门却大力被拉开。褐色的眼瞳,搭肩的棕发,手臂上扎实的肌肉,是曾要与自己结为夫妻的出云。已经死去的他,竟然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。但无论珠眉说什么,他都不开口,只是出神地坐在外口的长廊上。
后来几日,出云有时会在白天出门,黄昏时回家,珠眉曾跟踪过他,但对方只是在林子外的空地上发呆。已经过了一个多月,但他依然不开口,珠眉只能猜测,也许他当年并没有死,只是被俘虏后弄得身心皆伤,现在说不出话来。
尽管两人没有对话,但出云却将珠眉悉心照料,不仅放下身段来帮她煮菜做饭,还修整好了破旧的屋顶。珠眉在这一个月间不知害了什么病,身体每况愈下,连起床都有些勉强,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,所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了出云管理。
一来觉得这病有些奇怪,二来已故的丈夫突然回乡,并且不再开口,这些都令珠眉困惑不解。她终于提起笔,给枝生写了信。枝生是现在唯一还会来探望她的人,吃了败仗后,镇上的百姓多少将错误归结于将军出云身上,自然也就不待见珠眉这个准新娘,出云过世半年后,她就独自搬到了这深山里居住。
“医生,我把她带来了。”酊时还蹲在地上勘察附近的环境,身后就响起枝生的声音,他转过身正巧对上珠眉的眼眸。是个清秀的女子,樱桃红的薄唇,肌肤雪白,小巧的鼻子上是深邃的眼窝。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衫,乌黑的长发用簪子绾起,似乎身体很虚弱,必须由枝生搀扶着才能站稳。“你当时,就是在这棵树下捡的果子吧?”酊时拍了拍身边这棵大树,粗壮的树干看上去有很多年头了,郁郁葱葱的枝叶遮天蔽日,长得正盛。珠眉在一边点了点头,她指着树根的位置说:“就在那里,是颗和杏子一般大的果实。”
“是这个吧?”酊时从药箱里翻出一本书,指着上面勾画着的图案,“与这里画的一样吗?”
“嗯,一模一样。”
“那不是给人类吃的果实啊。”他合上书,语气还算乐观,“但吃了也无妨,和出云一起搬去向阳的地方住吧,身体会没事的。”
“不是给人类吃的果实?”这次轮到枝生发问了。
“她吃下的是泪珀。”酊时伸出食指点了点河面,“俗称白鱼的眼睛。”
草芥川里只存活着白鱼一种鱼类,这种鱼通体雪白,但并没有眼睛,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在河里游走,有时数量大到遮盖住河底。
珠眉望着那些鱼,胃里有些犯呕,她捂着嘴巴,声音模模糊糊:“怎么可能?白鱼根本没有眼睛,而且我吃的的确是果实。”
“泪珀平日吸附在河道两侧,并不长在白鱼身上,它们自身的光芒让这条河在雨雾天也散发着亮度。”酊时抬头望着这棵古树,斑驳的光影映照在他脸上,“而你吃的果实,是经由这棵大树转变而来的,那是为世介鸟准备的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枝生,您应该知道这条河不是普通的河流吧?”酊时回过头去,望着一旁眉头紧锁的女人。
“嗯。”她点了点头,“这是条引渡川,是带领亡灵通往轮回道路的河流。”
“引渡川?”珠眉双腿一软,在青绿的草地上坐下,她也曾听过草芥川的传说,但没想到是真的。“所以引渡川,就是在每月的十五日,将迷失的亡灵聚集于此,然后带领他们找到归途的河流。”酊时也在珠眉身旁坐下,他语气平淡地解释,“草芥川,每到十五日晚,便会绽放璀璨的光辉对吧,那就是正在引渡亡灵的写照。但引渡时,活着的人时不能踏入那片水域的,因为在那条充满逝去灵魂的河流里,很容易迷失自我,丢掉生命。”将薄绒袍又裹紧了一些,珠眉觉得浑身发冷:“这和…白鱼,和泪珀有什么关系?”
“既然草芥川不是条平常的河流,那么生活在其中的白鱼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鱼类。在引渡亡灵的时候,需要引渡人,引渡人并非广泛意义上的人类,像白鱼也属于引渡人中的一种。”
“亡灵,由白鱼引渡?”
“没错……”酊时的鼻子,被春天柳絮弄得有些发痒,他吸了吸鼻子,“这条河川孕育着巨大的力量,但单靠白鱼的引渡,是远远不够的,大概还有很多亡灵在附近迷惘徘徊。其实若有更好的引渡人,那这一片就会更加安定繁荣。”话到这里,酊时将脸转向枝生,“镇子上应该还有不少,像您这样有灵力的人吧,为什么不来引渡呢?这河,可是很重要的通道啊,连接尘世与轮回啊。”
“因为我们能力不够。”枝生垂下眼眸,“草芥川的力量太过庞大,引渡中一不小心就会丧命。在您提到白鱼前,我们也猜测可能是那种鱼类,起了引渡作用,应该也有不少白鱼在引渡中消亡。”
“嗯。”酊时点头赞同,向河底眺望,“那些沉在河底,斑斓的石子,其实就是白鱼的骸骨。”“对了,说回泪珀。”他将话题拉回最初,“十五日引渡的时候,那些耀眼的光芒,就是由泪珀发出的。刚才也提过,泪珀平日是吸附在河道两侧的,所以白鱼看上去并没有眼睛。有一些泪珀会顺着古树向上攀爬,在树干里吸收养分,然后……”酊时用手摸着树上的一处节疤,“从树干上的节疤里脱落出来,变为果实。”“我听不明白。”珠眉不停地摇头,她想不出果实竟会从树里掉出来。
“树的节疤,是树上最具有生命力的地方,因为那是曾经坏死的部分,但它为了保护整棵树的生长,变成了一个坚硬的疤痕。”酊时弯起食指敲了敲树干,“泪珀会小岛最坚不可摧的地方,也就是树的节疤,然后与其融为一体,化为本体的一部分,果实。”
“这棵树好奇怪。”这是珠眉才注意到树干上有些部分光滑得就像被打磨过的一样。
“因为很多节疤,都变成果实脱落,就如同治愈了一般,那块树皮会变得无比光滑。”酊时眯起眼睛,“在一棵树上,还有很多人眼看不见的节疤,长在大大小小的枝头上,泪珀通过它们演变成果实,也让树越来越健康,算是互利共生吧。”“之前您说,那些果实是为了世介鸟准备的?”枝生曾在书里读到过有关世介鸟的知识,那种鸟很神秘,专挑带有灵力的东西吃,但又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,从未留下过骸骨。“泪珀之所以要钻进树干,变为果实,是为了吸收更多的阳光。”酊时用力摇晃着树干,从上面掉下一些红色的果实,那是泪珀,“这些果实生长在最高的枝头,能够吸收充足的阳光,这才得以让白鱼在引渡时发出巨大的光芒。而世介鸟本就喜欢在古树上歇息,他们会被带有灵力的果实吸引,吞食这些果子。”“被吃掉的泪珀并不会被消化,反而借着世介鸟飞在高空的躯体,沐浴更多的阳光?”枝生试着推测。“就是这样。”酊时拾起一颗果实,将它重又扔回河里,“泪珀会慢慢侵占鸟的行动,不断让它们飞行,接着和没吃掉的果实一起,在十五日黄昏坠入河川,化为白鱼的眼睛。那天晚上引渡的白鱼,是有眼睛的,不过每月也只有这一天而已。”
“等等。”开口的是珠眉,她细瘦的手腕支撑着地面,浑身发抖,“泪珀与树的节疤融合,化为果实。那我身上消失的伤疤……”
她想到突然回来的丈夫出云,脑子里蔓延开大雾,整个人不能动弹。
“上次出现,大概还是二十年前吧。”酊时又翻开他手里的那本册子,“被人吃下的泪珀,若是与身上的伤疤融合,化为另一人的身影,那么,那个虚幻的人,就会在下个十五日的夜晚,幻化成行途鱼。”
“行途……鱼。”连枝生都忍不住捂起嘴。
“没错,在这个世界上,最高的引渡者。”酊时撇起嘴角,露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,“行途鱼。”